创世纪·伏羲 【散文】王若冰 | 心灵之上的殿堂
伏羲庙是天水市旅游景点中距我住的地方最近、进出最为方便的一处名胜,竟也是多年来我最不敢贸然造访的一个去处。
南郭寺、李广墓、玉泉观、纪信祠的幽古传奇虽然也常常令人感慨系之,但拂去堆积其上的重重烟尘,发生其间的人事纠葛、历史情感,总还是一目了然、触手可摸的。
伏羲庙则不同。
且不说伏羲生活的时代实在是遥远、玄虚得让人无法放纵想象了,就是几千年来在代代相传的神话中被描述得似人似神的伏羲形象,以及六千多年来如一轮光芒四射的太阳高悬头顶,让人类亘古仰望的那轮太极八卦图,已足以使人敬仰了。没有足够的缘起与心情,我是不敢轻易去伏羲庙的。
伏羲庙院内,生长着一片苍然古柏。这些虬枝盘龙,一年四季都高举着满天苍枝绿云的古木,仿佛凝聚了这座古老庙宇不老的精气神,无论躯干多苍老,一枝枝屈曲刺天的枝干上,总能绽放出一簇凝重的绿色。每次走进伏羲庙,头顶浮动的苍青绿黛淋漓着阵阵凉风落下,立即会引起我内心一种神秘而庄严的悸动。如果是夕阳西下的薄暮,或者细雨蒙蒙的早春,微风中悠然飘动的满天绿枝隐约传来飒然悠远的声响,伏羲庙内骤然间会有一种肃穆、森严、神秘的肃然之气悄然袭来。
如果按辈分排列的话,被列为“三皇之首”的伏羲,至少也该是轩辕黄帝的高祖或曾祖了。作为我国古代昆仑神话体系中创纪开天的人物,信史宁缺的司马迁在《史记》中虽然没有涉及,但轩辕黄帝之先的黄河中上游只有产生过开天立极的大人物,发生过史无前例的大事件,黄帝部落的崛起才有可能、有依据。于是唐代司马贞在其《史记索隐》里,便增加了炎帝、黄帝、尧、舜、禹“五帝”之先被司马迁缺如了的燧人、伏羲、神农“三皇”时代的内容。
司马贞《三皇本纪》中是这样介绍的:“太昊庖羲氏,风姓,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以网罟教渔,故曰伏牺氏;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
画八卦、造文字、始婚嫁、教渔猎、制熟食——自燧人氏钻木取火之后,还有谁曾经为人类社会从茹毛饮血的蒙昧状态中艰辛而来作出过如此具体、巨大的贡献呢?
天水有两处伏羲庙,一处在据传伏羲当年制作八卦时徘徊、滞留并获得如日月破云般灵感的三阳川境内的卦台山上,始建于金代。天水西关伏羲庙,是为了祭祀方便,于明成化十九年(公元1483年)建成的。据刘雁翔所著《伏羲庙志》介绍,西关伏羲庙自明代到清光绪年间进行过9次重修拓建,规模最盛时,占地面积达13000平方米,曾一度形成过一座“九城相连”、规模空前的伏羲城。
伏羲在天水诞生之际,距天水市不远的秦安大地湾,人类文明的曙光才刚刚显露出一缕鱼肚白。而当伏羲感天地之灵,高举那轮光照天宇的八卦巍然站起之际,阴冷、潮湿的大地顿时被一轮如火如焰的太阳唤醒。
被纷纷崛起的高楼簇拥着的伏羲庙,如今占地面积仅剩过去的一半,院子里的古柏也仅剩30余株了。然而在天水人心目中,伏羲庙永远是他们奉献虔诚的圣殿。
相传农历正月十六是伏羲诞辰。正月十六朝伏羲庙,在天水百姓中是一桩十分庄重的事,它既不同于正月初九朝玉泉观赶热闹,也不同于四月初八上南郭寺踏青。这一天,凡是去伏羲庙的人都带了一份香蜡烛裱,老人和妇人手中还捏着几个红纸剪的纸人。从元宵夜到次日凌晨,整座天水城的重量都朝西关伏羲庙倾斜而去,伏羲路一带人挤人、肩挨肩,伏羲庙内更是水泄不通。连夜赶到伏羲庙的人们,一是为了在感应了伏羲圣德而以落叶昭示的古柏下“迎喜神”,二是为了抢烧正月十六凌晨的“头炉香”。
先天殿是伏羲庙最重要的建筑。本来就在西关一带平地上突兀隆起的伏羲庙,建先天殿时又隆起了一座高台。苍劲奔放的古柏虬枝凌空,先天殿高大的琉璃顶被明亮的阳光照耀着,反射出耀眼夺目的犀利光芒。五百多年的风雨不仅没有使这座高矗在人们心灵之上的殿堂显出多少老态,反而平添了一种年久愈烈的稳健与沧桑。当年也许是大漆彩绘的门窗被风雨漂洗出木头的本色,但那一条条密不尽数的木雕飞龙,倒愈显出一种古朴逼真的幽谷之态。
龙崇拜始于伏羲,所以在伏羲庙地砖上、屋檐上、屋脊上,布满了各式各样的龙图案。我甚至觉得,连伏羲庙院内古柏那枝干盘龙飞凤、虬曲腾空的样子,也是依照云龙飞行的样子自然生长出来的。
伏羲庙先天殿现有几块匾额中,在我看来只要有“一画开天”和“道启鸿蒙”也就足够了。因为对于给人间创造了日月星辰的伏羲来说,人类至今对先天殿内一轮黑白相间的太极图,以至屋顶上如满天星斗般的八卦图尚不能全面认识,我们又如何能够理解和体会伏羲当年背负苍天大地,深思苦虑的孤独心境呢!在我的印象中,先天殿永远涌动着那种昏暗如长夜未尽的气氛。殿中央背负一轮七彩溢光、烈焰熊熊的太阳的伏羲,跣足树衣,炯炯双目光焰逼人。每次在伏羲塑像面前沉吟,我总觉得伏羲原本就是一位膂力超人,怀有大悲之心的智慧老人。然而,当抬头仰视屋顶上依卦象排列的六十四卦图时,我竟突然间有了一种置身浩渺苍茫的太虚仙境的感觉。一望无际、若明若暗的满天星斗曦微光照下,我恍惚看到腰裹树叶、长发披肩的伏羲如天地之间唯一一把燃烧着奔腾光焰的火炬,在三阳川突兀高峻的卦台山上背负沉沉夜空,面朝如龙蛇盘绕、隐约而去的渭河冥想的景象……
一个深秋的午后,藉河两岸绿衰红褪,沉寂的田野和延绵的山峦静静地裸露在蓝天下,等待着岁月的积雪再度将它覆盖。我又一次满怀虔诚地走进了伏羲庙。伏羲庙门口,两棵枝繁叶茂的唐槐环卫下的“开天明道”牌坊重檐高垒,四角风铃幽幽地脆响。“羲皇故里”碑前,几位外地游客在留影。历经早霜愈显苍翠的古柏如黑染铁铸,凝重而森严地横在头顶。微风吹来,满院都有一种飒飒的松风树影幽幽地走动。先天殿、太极殿和亭廊阁楼都肃立在这种神秘的幽静中,先天殿内几炷袅袅香烟后,神圣伏羲氏依然双目如炬,注视这一片古柏森森的庙宇后面他曾经降生并生活过的故园。
秋风满秦州,伏羲庙静静肃立在高远蓝天和刺目的阳光下,古老却不显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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