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界】 用影像追寻马家窑



本版配图均为纪录片《马家窑·彩陶上的中国》剧照
安秋
一
远古的边界有多远?
历史线索的破碎,让后世的凝望模糊而不确切。考古的再发现,又不断重构着历史。但总有一些物证,让我们清晰地看到一个原始片段,有声有色地活着。
马家窑即是。
二
马家窑是有趣的,亦是有情的。
考古学家从地层中取证,我们从他们的研究成果中取材,取有趣有情的部分,因语境和受众的不同。
片子创作前,我们搜罗了很多马家窑考古研究的书著,在各种论点论据中试图走近马家窑,但心理时空依然是遥远的。偶然看到安特生在1924年初见马家窑时的一段话,蓦然看到一束光——
“我坐下来,试图复原墓葬形成时期的情景。史前时代的洮河居民沿着陡峭的山路,把死者送到十多公里之遥的山顶上,墓地高出居址足有400米,在那里人们可以俯视他们出生、成长和劳作的地方,他们的坟墓则沐浴在阳光和呼啸的风声中。”
好的讲述,是把自己放进去,五觉六感是打开的。这,不正是我们叙述的切口吗?
历史的探索,最终映照的是人类的共情。当安特生的考古笔记中,跳出“当我第一次见到这华丽而又完整的彩陶的时候,惊讶地想要下跪!”科学与有情毫不违和,我们和他的狂喜是同频的。
如果历史纪录片依然要戴上学术论文的冷峻面具,那音腔再高亢和准确,也难免曲高和寡。在这一点上,创作者是需要一点艺术任性的。在权威而正确的立论之上,努力带着观众走进一个历史秘境,激发他们的五觉六感,一起去发现有趣有情的部分。
何况马家窑的容颜,是那么鲜活,那么美。
三
是的。马家窑的美,是不可思议的。
“那些有生命激情的作品,总有一种令人不安而惊奇的艺术力量。”一位著名的纪录片撰稿人说。
这正是我第一次踩点时,从各个博物馆甚至私人收藏处,寻觅马家窑彩陶后的惊艳。
那些音律般的线条,和玄妙的纹饰,像从云端飞落在陶。
甚至是一道画错后重描的线条、抟土造陶时留下的指纹,都是一个生命附着在马家窑彩陶的呼吸。
被裹挟在旋纹中的那些黑点和白点,代表鱼的眼睛,还是星河的想象?神人纹攀缘在陶颈的手臂在祈求什么?人身羊面的男者,是哪一个族群的神祇?
从鱼纹到变体鱼纹,是二维的描摹,还是四维的幻象?类似八卦图的纹饰,是混沌的认知,还是理性的哲思?
那些神秘的画符是否就是中国文字的雏形?
如果能和马家窑先民们对谈,那一定十分有趣,且完全颠覆我们对原始社会的认知。
四
马家窑先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群体?
当研究马家窑彩陶50多年的王志安老师,带我们来到洮河西岸的一处黄土台地,说这就是马家窑先民的一处栖居地巴马峪沟时,拂过耳边的风突然变得很轻,猝不及防地与马家窑先民打了个照面。
在这个背山面水的河谷,他们曾种植粟黍,结网打鱼;曾面部涂着黑彩,仰望星空祈祷;曾用脚下细腻的黄土塑陶,画上自己的敬畏、膜拜、伤痛、欢喜……然后装进窑里,点起火,等待美的诞生。
当我们来到寺洼遗址田野发掘现场,这一想象变得更加具象。
已在这里考古发掘了10年的考古队执行领队郭志委,带我们踩着探方的土墙,边走边介绍着马家窑先民的半穴式房屋、门外存放食物的窖穴、屋内圆形火塘的遗迹,还有相当于手工业作坊的制窑功能区……
这个外人看不懂的地下世界,如此静默如谜。却是考古队员们推演马家窑文明的方程式,藏着他们留给这个时空的信件。
随着前期踩点的深入,我们的追问也越来越多。
代表中国彩陶巅峰的,为什么是马家窑?
为什么5000年左右中东部地区彩陶相对衰落的时候,马家窑彩陶却异军突起,并形成一个文化浪潮?
马家窑在人类文明的故事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让马家窑彩陶独树一帜的气质来自哪里?
距今3000多年前,为什么整个世界的彩陶像秘密打了一个响指,开始慢慢与人类告别?
五
善于提问,是一个纪录片抵达核心的路径。
但从没有一个片子的创作,让我有如此多的追问,就像进入了一个迷阵。我知道,每解开一个谜团,就意味着打开了一个史前的窗口。
总导演秦川历来重视片子的学术支撑力,将其视为构建作品深度与可信度的脊椎,为此我们先后采访了十多位马家窑文化的专家学者。
第一个采访对象是曾经主持马家窑遗址发掘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古代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李新伟。
他从马家窑的发现、夏鼐对安特生“西来说”的反证、马家窑文化的分期、与中国史前文化的关联等进行讲述,为我们廓清了马家窑的来龙去脉和文化坐标。
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措辞的审慎,语调和停顿似乎都在度量着一种分寸。即使采访后休憩时,聊起一些考古话题,依然是审慎的。
史前考古建立在大地的发掘,证据链的缺环只能等待大地开口。
张朋川是一个和中国考古大发现有缘的传奇人物,曾和同事一起发掘出土中国旅游标志武威铜奔马,也是第一个和中国邮政标志嘉峪关驿使图相遇的人。
他的著作《中国彩陶图谱》里,有两千多张画稿,是他用8年的时间一笔一笔绘出来的,至于他接触摸过的彩陶更是不计其数。我们特意赶往苏州去采访了他。
访谈过程行云流水,妙趣横生。无论是参与发掘彩陶遗址的亲历,还是破译马家窑纹饰中的美学基因,全是干货。兴之所至,他顺手拎起一个七八十厘米高的彩陶罐,顶在头上开始现场演示马家窑先民对陶罐的使用。
之所以记录这些采访印象,源于深深的感恩——专家访谈让片子的走向更加高阔。
将初稿第三集《和声》改为《流变》,就是在采访完中国人民大学教授韩建业后所受的启发。
他把马家窑放在文化上的早期中国形成的背景里,融入中西交流的镜像中,诠释了何以马家窑。
考古学家严文明将中国史前文化形象地比喻为一个层层扩散的重瓣花朵。韩建业教授广征博引的讲述,让这些花瓣流动起来,形成一个鲜活的图景。
第三集确定为《流变》后,马家窑先民的迁徙和脉动成为新的追问。
辛店文化的典型图腾双钩羊角纹饰,为什么至今传承在羌族、藏族、纳西族等民族的生活?古羌和马家窑文化,是什么关联呢?
马家窑文化是否关联着三星堆文化?
我们赴京找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王巍。他从中华文明探源工程的宏大经纬,为我们勾勒了马家窑文化的历史版图,以及在中华文明起源中无可替代的价值,称其为中西交流中“最早的、最好的先行者”。并从三星堆文明的实地探源,证实马家窑先民跨过岷山,进入成都平原,与当地先民一起开创了古蜀文明,成为三星堆文明的源流之一。
六
对马家窑的追寻,是无限的。用150分钟的纪录片去呈现马家窑,是有限的。
尤其是用影像表现远古史,难度很大。
至于诸多追问,尽管努力做了求证和探索,答案也未必圆满。为了遵从考古的严谨,有些推理止步于“欲说还休”。
马家窑文化,可以用一本书说,用一部片子去说,也有人用一生去说。比如安特生。
迄今为止的考古实证,安特生的寻陶嗅觉异常精准。他沿洮河寻访到的甘肃临洮、广河、康乐等地,正是中国彩陶文化类型最丰饶、存量最富集的中心区域。被誉为“中国考古学之父”的李济如是评价——“虽然他没能找到仰韶文化的真正根源。但从一个西方人的眼光中,他已敏锐地意识到仰韶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源头,并认识到对中国古代文明的来源及其在世界文明史上的地位,不可等闲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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